文/楊金燕 攝影/楊凱誠
AI 興起,楊照探問醫療的本質,期待病人內在的恐懼也能被醫療、人醫所照拂。
今天(九月十六日)早上,我搭了七點十五分的車來花蓮,想學習、了解早上的課程內容,比較能知道要如何跟大家分享。很幸運,聽到童子賢先生在人醫年會的演講PPT 中提到(如果我沒記錯的話),根據研究調查,AI 在診斷、醫學論文的書寫上接近百分之九十三的正確度。而我關心的是,那另外百分之七會發生什麼事呢?
我想邀請大家想想,如果你是個病人,你眼前有三個不一樣的選擇:一個是經驗豐富的醫師,他看過兩萬個病例,病人多,要看門診、住院病人,也因此很忙,沒有時間細看所有最新醫學期刊,一年只能看十來篇論文。二是在教學醫院中的教授,他擅長研究,對自己領域中的海外最新研究,都瞭若指掌,也因此臨床經驗較少,只累積兩千個病例。三是一位累積了兩千萬病例的醫師,所有即時的、最新的醫學研究都在他腦海裡,他可以在最短時間內連結你的症狀與疾病、最新研究之間的關聯,請問你會選哪個醫師?
我想,很多人可能都會選第三位醫師,但他不是你,也不是我,而是AI、大數據。那麼,可能被判斷失準的百分之七的病人又應該要相信誰?相信AI,還是相信人醫?這是我們即將面對的課題。
醫療的本質是什麼?
比較表層的問題是,AI 會如何影響或取代我們的工作。就像AI 會取代Uber 駕駛,而他們現在正在替AI 累積大數據。醫師可能不覺得自己的工作會被取代,長期以來,臺灣最優秀的人才都去念醫學院,如今面對AI 潮流的衝擊,身為醫師的您,如果你的孩子也是人才,您還會繼續讓孩子當醫師嗎?讓他跟AI 競爭嗎?
而我想更進一步追問的是,AI 讓我們重新思考,醫療的本質到底是什麼?醫師、醫療對我們最大的意義是什麼?
生病會帶來病痛,醫療很重要的任務,是解決病痛,讓無法正常運作的身體恢復正常。而幾乎所有的病,都會同時引發恐懼,病人不知道身體究竟怎麼了?發生什麼事?不像醫療人員有專業知識為背景,清楚疾病的演進與治療步驟,但是病人不知道,病人無法立刻衡量,接下來在他身上、周遭生活會發生什麼變化。
病人在承受「病痛」的同時,也承受著莫大「恐懼」,但對多數醫療專業者來說,他們主要任務是處理病痛;行有餘力,才能照顧到病人的恐懼,那是額外的付出。當然,慈濟人醫會的醫護不會僅止於此。
做為病人或病人家屬,我們對疾病與恐懼的感受是強烈且直接的,減緩恐懼,是很能讓人安心的。在AI 跟大數據的發展下,醫療的定義、乃至於我們對醫療的理解與看重的部分,是否需要調整與改變呢?
恐懼的感染力
當一個人生病時,痛在他身上,恐懼也在他身上,但又不只在他身上,因為恐懼是有非常大的感染性的,它是社會性、文化性,不單純是器質性、生理性的。
每個人生病時都會恐懼,但卻沒有一定的模式,到底害怕什麼呢?幾乎每個人都不一樣。以醫師的專業而言,他們得到的是同樣的病,但所擔憂的卻天差地別。特別是罹患重症時,病人的恐懼不會只在自己身上,會影響到所有關心他的人,幾乎毫無例外,這是社會性,文化性的。
「醫療的責任到底是什麼?醫療處置的範圍又是什麼?」這個既傳統且古老的問題,在新環境下,似乎逼著我們要有新的思考方向。從正面的角度來看,未來,AI 愈來愈會處置病痛,AI 可能會超越我們個人或團隊,也意味著,AI 把這部分承擔走了,從診斷、檢驗分析、連結病人病史、開藥,AI 都可以做,那就不需要醫師了嗎?怎麼可能呢!
做為醫療人員,我們或許不用再跟AI 競爭這些事,反而有了新的餘裕,做為人的醫師。病人不再只是病痛得到治療,內在的恐懼、慌亂也會被照顧、被舒緩,這是AI 帶給我們最大的好處,當然,這只是我片面的期待與想法。
如果是這樣,我們訓練醫護人員的過程與方式,是不是需要調整?倘若AI 當道,我們生病時,面對AI、面對機器,被用這種智能的方式分析,很難感覺到「我安心」。安心有時需要靠人與人之間的互動,「一個我可以信任的人,我知道他是誰」,這點AI 很難做到。
而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讓未來的醫療人員,更具備處理恐懼的能力呢?它的關鍵會是什麼?
我想心理學、深度心理學的知識,是非常必要的。我們要先知道病人在怕什麼?或更退一步,至少要先知道他在害怕。
我們要如何去體會一個人的恐懼呢?可以試著去回想,近來生活或工作上,身邊的人是否在害怕,他在怕什麼?或他心裡有什麼糾結在影響著我,這個經驗就是同理心。
過去醫學教育與專業上,一直面臨兩難,「醫護人員要對你的病人有多少同理?」過與不及似乎都會影響專業。病人的恐懼不是能在任何儀器上被清楚確認的,甚至病人也不會告訴你。然而如今,處理恐懼還是只能靠醫護人員具備同理心。增加心理學的知識與能力,或許可以增加同理心,但不是我真正想表達的,我想建議的不是一個理性知識的教育訓練,而是相對的、主觀的、感受性的訓練。
我們如何讓未來的醫護人員可以去感知他的病人除了病痛以外,他正在遭受什麼樣的苦楚與恐懼。我的答案是,讓所有醫療人員看好的故事,讀好的小說,因為故事能碰觸心靈。
佛法有個重要的基礎是無常。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一輩子所寫的小說,都緊扣著一個主題,用他在《挪威的森林》裡的比喻來談,人生是什麼?我們都以為我們走在一條一條的道路上,但其實不是,人生是你走在黃昏一片樹林的邊緣,一邊還有光,但進到樹林時,是昏暗的,可是我們被光誤導,視線並不清楚,樹林邊還有一口井, 那口井沒有標示,也沒有圍欄。意味著,你隨時有可能掉下去,就死了。更慘的是,你掉下去,結果你沒死。
《挪威的森林》中,高中男孩木月跟他最要好的朋友去打彈子,回去便自殺了,沒有留下任何遺書,他死了,但他最要好的朋友及女朋友,在毫無防備下,(人生彷彿)就被推到井裡去了。
而在《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》小說中,關鍵事件是鐵道工程師多崎作,高中時有五位好友,在大二時,其中四個好友突然之間都不理他,多崎作不知道發生什麼事,無法預期、無法防備,就被推到井裡去了。
村上春樹在小說中的描述是,多崎作因為被好友割離開來,他有五個月的時間,以死的形式,或跟死一起活著。
大家真的要去看他的小說,我試圖描述,但講得很粗略很快,我想試圖告訴各位,為什麼要有好的故事、好的小說,因為所有的病人,在意義上,他們都是在自己絕對沒有預期之下,就被推到井裡去了。
他們害怕,而他們可以從誰那裡得到協助?我希望是大家,我希望是我們,容我有點厚臉皮的把我自己跟大家放在一起。
可是,如果連我們自己都沒有準備,都不知道什麼是無常;不知道被推到井裡,是什麼樣的感受;不理解那樣的恐懼到底要用什麼方法,才可以削弱、緩和,那我們要怎麼幫忙呢?所以,我們這個時代仍然非常需要人文的慰藉!
如何讓未來的醫護人員可以感知病人的恐懼與苦楚,楊照認為,好的小說是最能觸動心靈與同理心,這個時代依然需要人文的慰藉。